降薪与灵活就业,经济会再增长?
一板巧克力
家附近有一个零食店,卖东南亚和欧洲进口的食品,我有时候去买巧克力,最近却经常扑空。要么费列罗缺货,要么三角黑巧克力缺货,要么M&M豆缺货。因为这家店不涨价,缺货的时候我就感到紧张,是不是别的地方涨了价,他们拿不到货了呢?
今年年初,疫情终于结束,人们欢快地走上街头,商店里供需两旺,宜家标志性的北欧巧克力就涨价了。我在巨大的三层店面里徜徉,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,跨国零售商喜爱把价签卡在整数价格下,比如99元一个枕头、9.9元两只灯泡,顶着整数关口的天花板却留有余地,让消费者感受到商家的诚意。如今,那些小商品的“9”后面都加上了个“9”,9.9元变9.99元,99元变99.9元,这是很克制的涨价信号了。原来9.9元的巧克力当然不可能这样腼腆地涨价,一板12.9元了。
2022年全球食品价格指数上涨14.3%。面对着进口食品,你会感到价格涨得离谱
物价上涨,工薪族最焦虑,CPI的上涨方式并不和工资同一个轨道。表面上每年CPI的上涨都是完美可控的,涨幅在2%〜3%之间,可食品价格的涨幅远高于此。据统计局的数据,2022年我国食品价格总体涨幅为2.8%,就比全年CPI的1.8%的涨幅要高。当然,这在全球已经是非常不错的表现。粮农组织的数据是,2022年全球食品价格指数上涨14.3%。面对着进口食品,你会感到价格涨得离谱,比如意大利面,过去超市里经常有4.9元/500克的促销,现在再也看不到了,价格基本翻倍。夏天是啤酒的销售旺季,来自德国、比利时的黑啤酒,牌子琳琅满目,以前500毫升的大罐,经常有不到5元的,如今也绝难看到了。这些恰恰是这些年消费升级中体现了生活档次提升的日常消费品。
欧元兑换人民币,去年还在7∶1以下,今年到了7.5∶1了。来自欧洲的进口食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涨价。欧元区的通胀高企已经持续一年半,2022年10月曾达到10.6%的峰值。这几个月物价有所下降,但降的主要是能源类。食品价格还在涨,4月份食品同比涨幅仍高达13.6%。拿意大利面来说,其价格今年3月比去年同期上涨17.5%,是意大利CPI的两倍多,以至于意大利政府召集议员、意面制造商、消费者权益保护组织等各方开会,了解意面涨价原因并商讨对策。
欧洲的进口食品高不可攀了,过去我们还可以找到来自东南亚的平替。可随着疫情解禁,东南亚旅游重启,物价也起飞了,中国游客大呼泰国再不是过去那个便宜的旅游目的地,去泰国旅游,3000元的跟团游绝迹了,物价普遍涨了三成。巴厘岛因为不用签证,是中国人最常去的海岛,现在也是物价飞涨,如果是长居,2000元每个月的房租能涨到6000元。来自东南亚的食品也是水涨船高,尤其是热带水果,怎一个“涨”字了得。去年10月,1元人民币还能换到5.3泰铢,如今只能换到4.9泰铢。
随着防控政策转变,东南亚旅游重启,物价也飞涨了
这多少有点讽刺,海外物价飞涨,唯有我们不涨,本来应该是幸福感爆棚的事,可因为人民币的贬值和海外大涨价,我们的购买力也相应缩水了。
这种缩水不仅表现在进口食品上,也表现在其他消费上。今年“五一”长假,到处人山人海,烟火气弥漫在大江南北,其热闹程度是多年少见的。可具体表现在统计数字上,2023年“五一”5天小长假期间,国内旅游合计出游2.74亿人次,是疫情前2019年“五一”的119%,国内旅游收入1481亿元,是疫情前2019年“五一”的101%。出行人次多出了将近两成,旅游消费收入仅仅与2019年“五一”持平,并且,2019年“五一”是4天假期,今年是5天假期,多出了一天的时间游玩消费。数字背后,是我们对出行的渴望,以及囊中羞涩的现实。
物价不涨,看似是消费者的幸运,其实是消费者无力消费的无奈。
站在高收入门槛边上
2022年,全年国内生产总值(GDP)超121万亿元,比上年增长3%,全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8.57万元。按照当年人民币对美元的平均汇率计算,2022年我国的人均GDP大约是1.27万美元。
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数字,按照世界银行2018年公布的标准,人均国民总收入在996〜3895美元之间为中等偏下收入国家,在3896〜12055美元之间为中等偏上收入国家,在12055美元以上的就是高收入国家了。因为实现了一定的增长,我们已经妥妥地脱离了中等收入行列。
不过,世界银行收入标准是按年发布的,每年都会有新的标准。另外,世界银行所设定的标准基于人均国民总收入(GNI),GNI与GDP略有不同,GDP侧重于生产,GNI侧重于分配,去年经济增长突然停滞,人民币贬值,人均GNI仅比上年增加0.9%,为12608美元,并未达到世界银行规定的13205美元的高收入国家标准。
《商海通牒》剧照
其实不管达到或没有达到高收入国家标准,意义都不大。关键还是要看收入是不是能够继续增长。10年前,我们刚刚迈入中等偏上收入门槛,还离高收入标准很远的时候,有关中国能否顺利越过中等收入陷阱的讨论很多。2007年世界银行发布报告《东亚复兴:关于经济增长的观点》,里面提到了经济停滞现象,这篇文章掀起了关于“中低收入陷阱”的广泛讨论。凭借着低劳动力成本优势,很多国家实现了经济起飞,可再向前,当低劳动力成本消失以后,增长便面临着停滞。我们的国家,科研投入居于世界第二位,《世界知识产权报告》确定,中国2021年有效专利数量超过了美国,成为有效专利数量最多的国家。凡此种种,以技术进步注入经济增长,提升劳动生产率是实际发生的现实,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按世界银行的观点和分类,各国经济发展的动力其实也可以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:一种是凭借廉价的资源、廉价的劳动力,换取全球化的产业转移,可当劳动力价格升高到一定程度,资本就会转入更低的国家或地区,本地增长也就失去了动力;另一种则是技术推动型,劳动密集型企业向资本密集型企业转移,进而转移到科技密集型。有了全球最多的有效专利,我们是否也迈入了科技密集型的产业门槛呢?
其实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,正是劳动密集型与科技密集型衔接过程中的问题,物价升高、工资升高,跨国企业向资源更廉价的东南亚和印度转移,劳动力于是剩余下来。可国内科技企业并没有准备好,还无法消化多余的劳动力。甚至国内的科技企业暂时被卡了脖子,没办法参与到国际合作中,面临着技术瓶颈,也产生了技术人员冗余。
多余的劳动力
当年中国人口还没有走到刘易斯拐点的时候,没有工作的人多,劳动力池子里是大批进城务工的待岗者,几个人竞争一份工作,都以吃饱穿暖为目标,谁也不奢望更高的收入。对个人来说,刘易斯拐点左侧并不是一件好事,但对集体,却是劳动力红利集中爆发之时。
《长江七号》剧照
如今,1200万大学毕业生出现在就业市场,低端蓝领就业也因为制造业外迁而“卷”起来,我们是否会因为劳动力剩余而重新享受一遍结构性的劳动力红利呢?毕竟,全国的美团骑手里已经有17万是本科学历了,青年失业率去年就曾逼近20%,在今年毕业季到来之前又再次走高,接近20%,有了如此高的劳动力储备,我们是否又能够如同回到刘易斯拐点之前,以劳动力吸引资本,重新带动经济起飞呢?
其实早在2017年,也就是6年前,来自东南亚的劳动力优势就显现出来。美国管理会计师协会(亚洲)当时估算,2010年中国的制造业工资不过每小时2美元,2016年已上涨至3.9美元。相比之下越南的制造业工资仍然在每小时1美元左右。巨大的工资差异吸引着制鞋、制衣等低端制造业转移过去,接下来则是电子制造业。越南之后,则是人口基数全球第一,且人口结构远处于刘易斯拐点之前的印度。今年,当跨国企业批量向印度转移产能后,印度普通工人月工资在三四百美元之间,全国最低工资约每天178卢比(2.16美元),相当于每月5340卢比(约65美元),仍是极端低廉的。而我们这里,2022年全国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为9.08万元,月均7600元;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为6.17万元,月均5100元,最低工资动辄2000元了,上海高达2590元。远高于东南亚乃至印度。与这些国家拼低端产业的竞争力,将是异常痛苦的过程,也毫无意义。
即使我们拿出了一拼高下的姿态,当产业转移的机器隆隆开动,跨国企业也来不及转身了。
降薪有效吗?
今年年初,降薪席卷金融业,某头部券商根据不同级别进行了30%〜50%的降薪;有头部券商降薪40%,几乎覆盖全部部门。与降薪相伴的是破除金融精英论的提法,金融业只不过是服务业的一种,因为与钱打交道就近水楼台先得月,自己把行业收入抬高,这既不科学,也不合理。
《集体降职》剧照
如果全行业统一降薪,一个封闭的系统里,再优秀的人才也没办法拿到超出行业所能给予的高薪,这是可行的办法。但恰恰金融业也是双轨制,比如在基金业里,既有公募基金,又有私募,很多公募基金经理奔向私募,公募基金的业绩下滑,投资者长期投资的基础动摇了,这就给投资者带来了烦扰。同样的道理,即使是银行业,资金的管理能力和效率也是因人而异的,降薪和降息携手而来,储户感受到的是利息一次次下台阶。当然,这并不全是资金管理者的问题,但如果管理者懈怠了,集体躺平,对金融风险的防范乃至全社会的资金配置都会有所影响。
企业管理上有一个颇为著名的原则:为了保持企业的竞争力,企业宁可选择裁员也不集体降薪。企业是一个在市场上冲锋陷阵的团队,保持旺盛的斗志的前提自然是员工拥有行业内有竞争力的薪资水平,否则员工就会跳槽到其他企业了。而现代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员工的创造力。今年年初,当互联网大厂开始在班车、员工餐等福利上削减成本的时候,外界一片哗然,人们感受到了行业的寒意,其实也替他们捏一把汗。果然,一个个裁员的消息传来,OPPO甚至关闭了整个芯片部门,3000多个岗位一夜间消失。但互联网大厂至少很少听到集体降薪的消息。
2019年5月6日,深圳,被互联网公司裁员的“90后”,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被优化的对象之一(视觉中国供图)
对一个国家其实也是如此,当收入稳步上涨,人们有了更好的生活水准预期的时候,他们表现出旺盛的进取心。若收入停滞不前,甚或下降了,民众就该迷茫了。所以说,降薪乃至降低收入水平都不是提高竞争力的应有策略。
自然,如果高收入者收入过高,远超过普通工薪阶层,因为富人倾向于投资而非消费,也会造成全社会需求不足。多数高收入国家的基尼系数能控制在0.4以下,如韩国、波兰等国家在经济发展的同时控制了收入分配差距。其实这种情况下,调节民众的收入水平是一个综合的工程,涉及的更是财产带来的收入与工薪收入的关系。“二八效应”下,往往是极少数资本的占有者占有了绝大多数财富,垄断了国家的资源,窒息了财富的创造,阻断了普通人社会跃迁的希望。
经常看到35岁中年人失业的消息,那些事业刚刚起步、贷了款、买了房、在大城市安家的年轻夫妇,又站到了生存的十字路口。如果企业连35岁的员工都嫌老,说明还有大把的年轻员工可以召唤,说明他们可以用初入职场的干劲替代老员工的经验,这仍是一个划算的管理策略。我们的社会似乎还处于劳动力供给旺盛的时期,加班、超时工作产生的额外价值足以推动经济的发展。但其实那是两三年前的景象,如今的35岁失业、25岁就业难一并出现,各个年龄段都没有了足够的收入,都因为担心失业而不敢消费,社会就可能更会进入收入不足、消费匮乏,进而投资与创业跌入低谷的恶性循环。
“四小龙”之鉴
在高收入门槛前,几乎所有的追赶型国家或地区都会磕绊。在亚洲,前车之鉴是日本和亚洲“四小龙”,在东亚雁阵式的经济起飞序列里,前面五个国家或地区排在我们前面,其中“四小龙”中的中国香港和新加坡都是城邦型经济体,不好与相对复杂的经济体进行比较,但我们这里与日本、韩国乃至我国台湾地区还是可资比较的。不妨看看它们都是在什么时期脱离了高增长,又是如何一步步跻身于富裕国家或地区行列的。
《从宫本到你》剧照
在比较东亚经济体的发展中,安信证券有一个名为《三十年未有之变局——中国潜在增速的趋势转折》的研究报告,因为准确预测到2020年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速降到5.5%左右而被广为传播。该报告把2010年的中国和1968年的日本以及1991年的韩国放在一个起跑线上,做了多种类比,发现把时间之锚定在这两个时间点上,在经济基本面上有着最大化的契合。即使10年之后回头看,这些推算的偏差也不算很大。
2000年,中国人均GNI只有940美元,属于世界银行根据人均GNI划分的中等偏下收入国家行列;2010年,中国人均GNI达到4340美元,首次达到中等偏上收入国家标准;又用了13年,我们走到了高收入的门槛边。日本也类似,它用整个20世纪70年代完成了中等偏上向高收入国家的跃迁。在这一过程中日本做对了什么?恰恰是它提高了国民的收入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日本政府提出了“国民收入倍增计划”,民众收入与生活水平都实现了大幅度提升。到了80年代,日本继续发力提高老百姓的最低工资,并提高劳动者报酬占国民总收入的比重。有数据表明,上世纪80年代日本人的工资增速长期高于GDP增速,民众充分享受到了经济发展带来的红利,购买力也一再提升。当然,随之而来的是地产泡沫破灭,日本在上世纪90年代进入了“失去的20年”。即便如此,因为国家保持着科技创新动力,仍稳坐发达国家的交椅。
《国家破产之日》剧照
韩国1988年举办奥运会的时候,也是处于从中等偏上收入状态向高收入的跃升过程中,1994年其人均GDP站上1万美元的台阶,跻身高收入国家行列,并于1996年超过1.3万美元。1997年遭遇亚洲金融危机,以出口为导向的韩国饱受打击,其人均GDP于1998年急剧下降到约8000美元。韩国的财阀体制的弊端在经济危机中暴露出来,也成为该国政策调整的主要着力点。一个国家或地区能否跨越危机,主要看它是否拥有有国际竞争力的产业,1999年韩国经济迅速回升,人均GDP重新站上1万美元台阶,再次“升级”为高收入国家,到2006年首次站上2万美元台阶,2018年则站上3万美元的台阶。
在全球经济版图上,也颇有一些高收入国家没有坐稳位子,如俄罗斯、土耳其、巴西和阿根廷等。这些国家多是资源型国家,缺乏有竞争力的制造业,当汇率浮沉,它们的收入也是时高时低,不能维持稳定的增长。
经济增长遇到了暂时的困难,看看周边,也就有了镜鉴。想尽办法提升就业水平,提高居民收入,才是解决之道。靠勒紧腰带,过苦日子,并不能带来稳健的增长。
(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3年第21期)
排版:孙孙Boy / 审核:小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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